(2011全國學生文學獎高中散文組佳作 )      《送行》

  線香裊裊,縈繞廳堂的祈禱在屋頂盤旋,同時也囈語似地在耳邊磨蹭。

  我跟著姨婆在前廳鞠躬三回,合掌九次,她說,這樣才有誠意,然後踱著乾癟的背影沒入後堂。鮮花素果早已供奉在前,整整齊齊凝視著和姨婆會合的一群婦人──身著黑長袍的誦經團。

  外公的老茶友,陳伯,靜靜地躺著,我遠遠望著靈堂前忙碌的人們,本能地保持著距離。眼角還是不經意地,瞥見那張僵硬而死白的臉。陳伯的家屬上前握住姨婆細瘦的手腕,感謝的話語到了喉頭便哽住,嗚咽成掌心惶惶的溫度。姨婆清了清喉嚨,向其他人使了個眼色,然後隨著木魚單調的第一音起頭,有條不紊的誦經聲便湧進了小小的空間。

 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。

  我坐得腳有點麻,血液裡彷彿有千萬隻小蟲,受到木魚的召喚似地蠢蠢欲動。我站起身,欲安撫皮膚下隱隱的惶恐,卻正對上陳伯的那張黑白遺照;悶悶地,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沿著昏黃的光線砸了過來,使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。而誦經仍在持續,整個漫長的儀式要一直進行到天亮。

  我瞄了眼外頭濃密的夜色,還很漫長。於是,我披著雞皮疙瘩步出後堂,或是,逃出後堂。

  陳伯家是古老的合院建築,鄉土劇上常看到的那種。子孫一個個振翅離巢後,只留下老宅佇立在時間的影子裡,漸漸地,衰老成這副佝僂而長歎的模樣,彷彿輕輕一咳,屋裡的梁柱便會搖搖晃晃地吱嘎作響。

  我繞過中庭的天井來到前廳,端坐著的神明隱身在暗紅色的桌燈裡,塑膠的燈罩積了層薄薄的灰,曳長的影子黏在泛黃的牆面上,閉著眼睛。

 誦經聲由後堂兜圈子過來,咬字早已磨平,化成嗡嗡嗡的耳語。我從陰影下發現了那張全家福,沒來由地想到外公過世時的情景。

  嗡嗡嗡嗡嗡。

  憔悴的外婆被舅媽攙到一旁,姨婆遞上手帕,以濃厚的台語叮嚀,「賣靠,等幾下伊走時看到就不好了。」似乎是注意到舅媽半信半疑的眼神,她又補充道,「伊若是不甘走,就會變作那個……」外婆點點頭,隨即抹去眼角又急急竄出的眼淚。「阿公要走去哪?」姨婆挑起眉,細長的眼睛瞅著我,「等幾下牛頭馬面就會帶伊過去那邊。」我眨眨眼,「哪邊?」姨婆不耐煩地揮揮手,「囝仔人有耳無嘴。」然後回到誦經團的行列,嗡嗡的咒文又重新衝擊著我的耳蝸。

  姨婆相信,人死後靈魂會被鬼差帶回陰間,然後重新輪迴。靈魂脫離肉體的時候最痛苦,因為難捨人世間的羈絆,所以,才要誦經來超渡往生者,讓他們少一點苦難,無牽無掛地離開。

  我的視線越過黑鴉鴉的肩膀,窺見了一雙蒼白的腳丫。陡地,中年婦人們齒間迸出的梵文,竟密密麻麻地爬上外公的腳掌,蠕上腳踝,緩緩地,纏繞成一件薄薄的壽衣,裹著等待遠行的靈魂漂浮在半空中……

  ──誦經聲戛然而止。

  我從恍惚的夢境裡抽回意識。神明的影子仍舊打坐在暗紅的塑膠燈裡,雙眼微瞇。

  我趿拉著腳步回到後堂,陳伯的家屬匆匆奉上茶水,慰勞那群黑衣超渡者,疲憊的神情藏在深深的皺紋裡。我拿了條毛巾替姨婆拭去額上的汗珠,撥開她幾綹汗濕的灰髮,姨婆吞了茶,吐了口長長的氣。「真好,伊就要去天上作仙啦,陪你阿公開講去。」我輕輕笑著,按摩著姨婆的肩頭,卻捏到一把無盡的滄桑。姨婆和他這一小團搭擋四處替人超渡,全年無休,不收酬勞。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,又是什麼樣的信念,讓他們如此無怨無悔,去慰藉一張張徬徨的臉龐,在生死的渡口上。

  外公往生後,守靈的第一天,黑衣人風塵僕僕地出現在家門口,帶頭的婦人宣稱是外公的舊識,外婆抬起頭一愣,正對上姨婆細長的眼眸,四隻眼睛凝滯了好久。然後外婆悵然地,垂下眼瞼,嗓子喑啞地要我們喊她姨婆,而姨婆只是拍了拍外婆的肩,像是要打散那縷細微的歉疚般,淡淡地道,都過去了。爾後,七日冗長而繁複的儀式,間雜著斷斷續續的跪拜磕頭,姨婆的影子始終穿梭在來往的人群裡,竟有幾分主事的味道。

  街坊的三姑六婆當然對里長伯家突來的主喪人興致勃勃,七嘴八舌地嚼舌根,紛紛揣測背後不為人知的故事。被描摹的最繪聲繪影的,便是里長伯的風流債在他撒手歸西後覬覦家產,也想分杯羹。然而,姨婆對於流言蜚語,只是默默地挺直了背脊,小心翼翼地拿捏分寸,除了儀式上的細節和過程,對於遺產等更是隻字未提。

  頭七清晨,天還未亮。我撫著肚子步出廁所,依稀聽見客廳裡喃喃的耳語,我好奇地湊上前,看見姨婆坐在外公的棺木旁,低頭訴說著什麼。「過去的代誌就放給它散,賣牽拖……」姨婆神色淡然,手裡還捏著摺到一半的紙蓮花。注意到我的靠近,姨婆轉過頭朝我笑了笑。「…阮念經幾冬了,轉了一大圈,沒想到還是堵到了。」姨婆的聲音有些沙啞,似乎落入了往事的漩渦,眼神有些空洞,不曉得是說給我聽還是她自己。

  「你都和阿公說了些什麼?」我吞吐地把疑惑說出口,姨婆收回視線,抿了抿薄薄的嘴唇。「叫伊不能再留戀啊,過去都過去了,趕緊放落去。」我蹙起眉頭,姨婆的眼角掃了掃我的疑惑,「阮幫人念經那麼久,一開始來的時候,無看過你阿公這樣不甘面的,目仔瞪著這大蕊。」她頓了頓,「你看,今嘛就卡好了,無那麼凶了。」我狐疑地探頭,驚訝地看見外公和緩的遺容。「好啦,你緊去睡,等天亮還要無盈。」我點點頭,「姨婆妳也早點休息。」然後走出客廳,耳畔卻低低地傳來姨婆誦經似的呢喃。

  「…阮若是堅持不離婚,你不一定就要叫我阿嬤啊。」我怔怔地回頭,從門縫間望去,卻只瞥見一朵紙蓮花靜靜立在茶几上。

  後來,姨婆不知道什麼原因,也搬進了這個社區,和我們比鄰而居;她的家裡都是出乎預料的樸素,沒有我想像中宗教狂熱的蛛絲馬跡。姨婆與我們家始終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聯繫,不慍不火,沒有過多的干涉,偶爾捎來輕淡的關心。而外婆在她面前,竟暗暗地有說不清的侷促。我輾轉地知道,姨婆因為孩子早夭,丈夫另覓新歡又奉子成婚,才被迫離開原本的婚姻,而她病痛纏身的母親也同時撒手人寰。姨婆於是開始了漫漫送行的腳步,將自身多舛的命運,昇華成虔誠的信仰,義不容辭地奔赴每一個斷腸的離別,從容地擺渡在生死的兩岸,當著慈悲的送行者。對於她選擇的這條路,姨婆只是雲淡風輕的解釋,消孽障,願回向眾生。釋然的表情沒有一絲絲怨懟。  

  我盯著她瘦癟的身影,才驚覺那一身嶙峋的骨頭是如此堅硬。

  「還有最後一段吧。」我瞄了眼微亮的天色,問道。「這部分結束就功德圓滿了。」姨婆點頭,淡淡地笑了,眼角彎成一座深不可測的弧度。或許,姨婆長期以來用經文所搭建的,便是一座橫跨生死的橋。無論多錯綜複雜、再難分難捨,過了這座橋,該留下的也只能深深地鞠躬,敬祝一路好走。

  是精神的過渡。

  「真歹勢,要麻煩你給我載。」也許是察覺到我眼裡的血絲,姨婆不好意思地對我說。「回去之後來阮家呷飯吧。」我傻笑著說好,下意識地把玩著口袋裡的機車鑰匙,想到半夜裡接到姨婆電話時的驚惶。

  ──歹勢呢,阮的卡打車歹去了,你可以載我一程到隔壁里去念經否?

  ──噢,好啊。

  我目送著姨婆毅然地回到崗位,眼眶竟有點溫潤,我聳肩,猜想是愛睏的緣故。不可思議的是,陳伯原先僵硬的臉頰,竟也無以名狀地祥和了許多。我信步走回前廳,眼皮又隨著木魚的節奏一同打起盹來。朦朦朧朧中,姨婆的誦經聲格外清晰,遠遠地,好像,好像傳來外公與陳伯談話的笑語。

  而此時,晨光悄聲地躡上神桌,菩薩們於是,惺忪地,睜開了眼睛。

  嗡嗡嗡嗡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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